分娩中的女性:我不是我,我是疼痛

在《生生之门》中,叶浅韵经由生育经验,写下了女人们共通的悲欢:“我拼尽了全力。我感觉下身被某种器物剪开……更大更深的疼痛又一波波席卷过来。我觉得我就要死了……”

但是,一切的疼痛又因为孩子的到来而慢慢消散。“陪伴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是艰辛的,有趣的,当看着他少年英姿,阳光清朗地向我奔来时,我忘记一切疲惫和劳累。”

政策的变动带来了生二胎的热潮,许多人怀孕了,许多人流产了,有人因此而离婚,有人因此而抑郁,但也有人因此而收获欢喜与幸福……

“翻开我所能看见的几代人的生育史,就是一部血泪史,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。……何去何从的生命,该在哪里觉醒,又在哪里顿悟?这也许是女人们值得花一生时间来思索的大命题。”

下文摘选自《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》,因篇幅所限,有删减。经出品方授权推送。

孩子在不期中来临,我又惊喜又害怕。我即将临盆的电话打到村里的时候,母亲正在地里除虫,父亲一阵狂风刮到她面前,心急火燎地说,你姑娘要生了,你还不赶紧进城?母亲一溜烟地跑回家,把准备好的各种物件往篮子里送,就奔往河边等班车去了。父亲一路小跑地跟在她后面,交代她要好生照顾我,别火暴脾气一上来就母女翻脸。这些年来,我与母亲之间的距离,有些像两只刺猬,我们不断地用刺伤对方来寻找存在感。

疼痛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,像是体内发生了八级地震,排山倒海地涌上来的疼,让我不知所措,我说,我要死了,我活不得了。医生一会儿来听胎心,一会儿来检查宫口开了几指,一会儿又说要挂催产素。我疼得无法忍受,苦苦哀求医生让我剖宫产,医生说,宫口都开了六指了,样样指标都好,你那么大的个子,能生下来的。我母亲说,生得下来的,一定生得下来的,你看看剖宫产的人,好多天了腰都还直不起来。你忍忍吧,想喊就喊出来。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吕先生的手臂里,他大声地叫喊起来,说我弄疼他了。仿佛他的疼痛,比我的还来得更猛烈一样。我已经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,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,任由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把我扑倒。我想起了沙滩上那些死了的生物,被一波一波的海水淹没。我的身体,我的灵魂都不属于我了,我不是我,我是疼痛。

医生说我的宫口已经开全,要上产床的时候,我已经精疲力尽了。我的羞耻,我的尊严,在白大褂面前,还不及一张草纸。医生说,用力,用力。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。我感觉到下身被某种器物剪开,辛辣尖锐的疼痛之后,像是立即就忘记了这种疼痛,因为更大更深的疼痛又一波波席卷过来。我觉得我就要死了,死神就站在我面前,他在向我招手,我看见他面带微笑。医生说,你可以大声地哭或是喊,可是我没有一点哭喊的力气了。她还说,你不要害羞,听我的,来,用力,再用些力。我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力气,挣扎着直起一点点头,模糊中我看见了我高起的肚子,太像祖坟里那些隆起的土堆了。里面,住着我的孩子,我的希望呀,我不能睡去。

护士的双手使劲地按着我的肚子,医生说,用力,快用力,已经看得见头了。我大叫一声,把体内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肚子上。然后,我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,带着些微略的沙哑。医生说,八斤三两的大胖小子,哪里像一个早产二十二天的娃娃,一定是你记错了时间。好吧,就当记错了。他到处好好生生的吗?医生说,健康得很。那一时刻,我所有的疼痛就像平静的海面那样,一切安定下来,万物寂静,我忽然就想睡了。迷糊中,我听见医生说,口子撕成这种样子,让我怎么缝呀?另一个说,你都不知道怎么缝,我们就更不知道了。天啊,发生什么了吗?医生有点责怪我的意思,说让你使力的时候,用力太猛了。她拍拍我的手臂说,我们产科医生都喜欢你这样的优秀产妇,知道怎么使力,可以多生几个。

接下来缝针的时间就像过了几个世纪,每缝一针都要拉紧一下,像钉进心脏的疼痛,一下接着一下,我所有的累和困都被这种疼痛唤醒了,我睁着眼睛,看着窗外的夕阳,射在玻璃窗前的绿叶上,影影绰绰。我每问一次,要好了吗?护士都回答说,还早呢。被煎熬的时间总是那么长,长得像是从鬼门关打了好多转,每一次回神,都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战栗。那些针,我感觉不是一枚针,而是许多许多枚,它们在我的伤口上来回地行走,每走一步都让我掉魂。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“还早呢”,终于医生直起了身子,说,好了。旁边的护士夸奖说,师傅缝得真漂亮。医生姓肖,是我一朋友的姐姐,我的一只脚一直抵在她的腰上,每疼一下就用力蹬一下,待她完成手术时,她对我说,妹呀,我的老腰都要断裂了。

肖医生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,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,一边大声叫唤,来人。我家先生嘴巴笑成一朵大丽花蹿进产房,不知他哪来那么大力气,拦腰把我抱在推车里。全家人围着我笑,而我的嘴巴里一直在重复一句话:我要死了,我活不得了。她们说,不会死,会活得好好的。我被疼痛折磨得全然没了一点正常智商,一直没有追问医生缝针时为何没给我上麻药。到了后来,我甚至都害怕去回忆从生孩子到缝针这个过程,任何时刻想起皮肉都会掉落一地。我的大脑选择性地屏蔽了它们,我拒绝与任何人谈论这个可怕的过程。

一张狭窄的小床,放着我肥大的躯体,因为生产而肥大的躯体,连侧个身子都觉得困难。我以为躺上去,我就要昏睡百年,最好不要再醒来。是谁非要让女人生孩子?我真不知道村子里那些生了十来个孩子的女人,她们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的。我闭上眼睛,想睡去,可怎么也睡不着。我想起了刚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小东西,我说,抱来让我看看。我的母亲小心地把他捧到我的眼前,一个多么丑陋的小东西呀,额头上有好几条小老头一样的皱纹,眼睛一只睁开,一只闭着,懵懵懂懂地在半睡半醒之间,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。我成为妈妈了,成为这个小不点的妈妈了。可我一点儿也不兴奋,又一阵宫缩的疼痛袭来。我说,快抱过去,难看死了。我母亲说,哪个会有嫌弃自己生的娃娃难看的妈呀,你们看,多好看,胖嘟嘟的,粉团团的。全家人都在高兴,除了我,除了我的疼痛不高兴。

我母亲关注剖宫产妇女的腰,她没想到的是,我的半个臀部直到满月都落不下凳子来。蛋白线缝过的伤口上,一直是些疙疙瘩瘩,像针线活不好的人做出的半成品。蛋白线不需要拆线,但吸收的过程有点漫长。很久了,我都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修补过的轮胎。看着怀里的新生儿一天一个模样,他像镇痛剂,可以暂时减轻我的疼痛。却也像催疼剂,在他哺乳时,吸痛了我的乳头,还不顾一切地吸个不停,那么小却那么有力。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句话,使出吃奶的力气。我看见他拼尽了所有,只为了吃奶这件事情。

怀里的小东西要叫我妈妈,我觉得好别扭,怎么一个姑娘家家就成了别人的妈妈,他一啼哭,我母亲就说,快让妈妈给吃几口咪咪吧。好几天之后,我终于习惯我已是这个小东西的妈妈的事实。在疼痛慢慢减轻一些之后,我开始滋生出无边的母爱。只要他一出声,就是我全部的世界。先生说,在我说长得难看快抱过去时,他有点绝望的情绪,他一直在想如果我做不好一个妈妈,他要如何来喂养这个小东西。男人又如何得知母爱可以敌过一切的天性,他的想法被全家人嘲笑了很久。他总是在我怀抱着小东西哺乳的时候,露出幸福的笑。足够两个孩子吃的奶水,淌得一床一铺都是奶渍的印记,我说,我倒是帮你们家省了好大一头奶牛钱了哈。

有一次,我左边的乳房肿胀起来,连胳肢窝里都像灌进了乳汁,摸上去一大个疙瘩,旁边还有几个小疙瘩。疼得我好声音都叫不出来,小东西吸不完,吸奶器不起作用,我母亲想让吕先生帮我使劲儿地吸,吸通泰就好了。她说,她是挨过这种活计的,太疼。先生大概是离开母乳的时间长了,一边又产生些不好意思的情结,另一边也许是他不能体会我到底有多疼。但我的母亲知道,她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,二话不说,就帮我吸了起来。她一口一口地一边吸一边吐,她说,奶水都是酸味了,直到吸出一些带血的乳汁来,胳肢窝里的疙瘩也一点一点软下去,我的疼痛才慢慢消失。先生咧着嘴在一边不好意思地笑,母亲说,你认不得她有多疼。他搓搓手说,妈,我认得,认得呢。我母亲说,你认得个鬼,你只认得生了儿子高兴。事实上,婆婆早逝,先生开明,我没有生儿子生女儿的任何心理负担,并且在心里我一直期待是个女儿,我可以把她取名叫“胜男”,设想她会为一个弱势的性别做出些不一样的努力。

在照顾我的一个多月里,我忽然明白了“养儿才知父母恩”这句话的含意。对母亲更加了几层敬重,这一路走来,亏欠母亲太多了,我总是忙着刷存在感,占着我给她带来的荣誉感,态度极不友善地对她。她像从来不把这些当回事儿,样样对我尽心尽力,好话歹话说完说尽。我不知道当年为了省几块钱冒险在家倒生下我的母亲,究竟是否有过恐惧,她轻描淡写地说,她坚信自己没做过坏了良心的事,老天一定不会乱惩罚人的。我奶奶在看见我的一只脚先伸出来的时候,一定是吓得面如土色,好在,我一只手抱着头,另一只手抱着肚子,顺利地来到人间。我与母亲的对立从她怀我,到我长大,一刻也没有消停过,这让我的父亲很头疼。好在,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,这些倒着生长的汗毛,一根根顺当了下来。

我问母亲,她当年生了几个女儿,我父亲嫌弃过她吗?嫌弃过我是女儿吗?母亲说,儿呀,要怨只怨政策,要嫌弃也只能嫌弃政策,你说这自家身上掉下来的肉,是男是女,有吃有穿的年代,哪个又会嫌弃?她还说,我是第一个孩子,家里的人都把我宠得无法无天了,就连我爷爷都是有好吃好玩的,样样尽着我,我父亲就是连生几个女儿都没说过一句什么。我害怕自己被人嫌弃的心,在母亲平常的讲述里,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。原来,家里的人没有因为我是女儿就有人嫌弃,甚至我是受宠的,这让我增加了许多爱与被爱的底气。月子里,除了身上渐渐减轻的疼痛,就是家人无尽的关爱。每当我醒来的时候,我母亲和先生在讲我小时候的糗事,我总是装作生气地说,你们,你们又在讲我的坏话。然后就假装生气,不吃鸡蛋,为了让我多吃一个鸡蛋,他们俩想着法子让我开心。

小东西壮得像一个小肉墩,多抱一会儿就有些坠手了。他吃奶的力气有些吓人,我的两个乳头都被吸破了,血和乳汁喂养着他一天天长大。坐月子的讲究太多,我母亲不顾天气火热,不准我露出脚露出手臂,不准我洗澡,不准我吃水果,不准我看电视……不准我这样,不准我那样,让我像一个幸福的犯人那样,被他们管制。但凡我想要做的每一件不被她允许的事情,她都能列举出一大堆案例,我真不知道我们村子里怎么会发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,我更不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就掌握了它们,在必要时如数家珍地搬来教育我。

月子里的疼痛渐渐隐去之后,我成了一个手忙脚乱的妈妈,在母亲每一次离开时,都毫无安全感,我害怕小肉团一张开嘴巴就闭不上。有母亲在,母亲知道他是饿了,还是肚子不舒服了,还是胳肢窝里的小寒疼了。有一个夜晚,母亲回家去了,他哭啊哭,不吃,不睡,背也不行,抱也不行,硬是折腾了半夜才安稳下来。

陪伴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是艰辛的,有趣的,当看着他少年英姿,阳光清朗地向我奔来时,我忘记一切疲惫和劳累。我的记忆里选择性地保留了他成长的一切快乐时光,并在适当的时候与他分享。当我问他世界上最贵的房子在哪里时,他创造性地回答,世界上最贵的房子是妈妈的子宫。我激动得像有好几只小猫在心脏里蹦跳着玩,仿佛为他所经历的所有苦和疼都有了最幸福的注脚。

当我四十五岁的表姐传来怀孕的消息时,为她高兴的同时,亦为她的安危担心。生产的原因是封建残余的一部分思想仍在作怪,为了高龄的婆婆心中存念的一点香火的延续观念,兄弟几家生的都是女儿,婆婆认为他们的姓氏里应该有一个男丁来继承。被七大姑八大姨们说服之后,拥有硕士学历的她大义凛然地站在家族的利益之上,听上去像是豪门的夙愿。她说在她所有的同学里,她是绝对的异类,她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同学们都说她疯了,男同学们都在夸赞她多么勇敢。许多男人之所以对二胎政策表现得足够积极,是因为生孩子养孩子的过程,他们只是个参与者,甚至有些人一直是旁观者。

整个孕期里,表姐被身体的各种不适所折磨,每当她在朋友圈发一段生不如死的牢骚时,就有大波的争论跟在后面。每一次她都在奉劝高龄的女人绝不要步她的后尘,她最好的女同学一再劝她多为将来考虑,还玩笑她说好好一个可以留在大上海工作的姑娘,偏偏要回来当一回生育工具。她在每次说完痛苦之时,像是痛苦就得到了某种有效的缓解。全家人小心得就像捧着一个价值连城的水晶球,不敢让她在小城的医院里做产检,说要杜绝任何一丝失误。她的婆婆天天烧香拜佛,期望能在古稀之年再圆一个梦想。

表姐终于要生产了,为算计孩子出生的日子,全家人折腾了无数次。这个大师说要这样,那个大师说要那样。好不容易敲定的日子,比预产期足足提前了三周,表姐说,赶紧剖开抱出来吧,一天比一天更难熬,双腿已经肿得连鞋子都无法穿了。医生说时间提前早了,对胎儿会有一定的影响,建议往后。

她婆婆说梦见观音老母从画像上下来,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,说是给她家的。她们全家都坚定地相信表姐怀的是一个男孩。剖宫产前的B超检查时,表姐忍不住问了胎儿的性别,当人家告诉她是个女儿时。她的眼泪急急淌了下来,仿佛一整个孕期的精神支柱一下就倒下了一半。她的伤心吓坏了全家人,就连她婆婆都收起一切封建思想,说了一大通生女儿有福气的良方暖语。手术麻醉前,她一再嘱咐表姐夫,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,一定要带好她的女儿们。

表姐在全家人算好的时辰里,诞下八斤女婴,母女平安。全家人没有想象中的高兴,也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。生活中的小失望,往往不足以影响人们对幸福的追求。一天一个模样的小东西,让人爱不释手,就连在孕期里一再与表姐怄气,不支持她生二胎的大女儿,也对新生的妹妹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。但她总是在别人夸妹妹漂亮时,有些轻微不高兴。并且一再在父母面前做出一些举动,求证是不是有了小妹妹,她就变得不重要了。

另一个朋友有近六个月的身孕了,一些检查指标显示,胎儿可能有缺陷,她需要去更好的医院复查。辗转于各家医院,寄希望于某种误诊。可几家医院的诊断结果都建议她引产,即使她有一万种舍不得,也不得不选择痛苦的手术。之后,她开始失眠,一整个一整个的夜晚睡不着。只要一闭上眼睛,那个孩子就在她的眼前,一会儿是男孩,一会儿是女孩。哭着吵着要她抱,但才一伸手,就不见了。她开始嫌弃自己,嫌弃自己态度不够坚定,为什么不留住她(他)?医生的诊断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准确啊。她拒绝任何人去探望,觉得自己与世界像是隔着一堵高墙。每当夜晚来临,一见到床,就像见到了鬼魂一样。

医生说,她得了产后抑郁症。她的先生说,有时她也偶尔会有高兴的时候,只是高兴几分钟后,情绪就完全沮丧起来。还常常抱怨、指责家里的人,仿佛所有人都与她有仇一样。医生说,这些恰恰是这种病的正常反应,开了一些药物,又嘱咐她的家人要让她时时感受到关心和温暖,注意她的情绪。

她拒绝吃那些药物,她说我没有病,是你们病了。家人只好把药悄悄放在红糖水里,哄她吃下去。她常常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泪,谁来劝她,她会哭得更厉害。如果没人劝,她又会觉得没人爱自己而伤心得抽泣不已。

她的儿子已经十四岁了,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一个女儿呀。自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起,她就美美地设想,会有一个温软明亮的女儿。她看着她读诗,奔跑,写字,唱歌,弹琴。她会长着爸爸的大眼睛,妈妈的大长腿,她会有浓密的头发,长长的手指,高高的鼻梁,有型的小嘴巴。她会成为另一个自己,被改良过无数回的自己。

她常常梦见各种各样的花,兰花、石榴花、桂花、荷花,据说这是生女儿的胎梦。即使是每天若干次的呕吐,对她来说,似乎也是一种幸福的存在。因为她知道,她怀里的小东西在告诉她,妈妈,我在这里。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不能从悲伤中走出。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仇人,而她已经不配独自活下去了,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凶手,一个杀了自己的孩子的凶手。闭上门,关上心眼,她不想见到任何人。在许多个无眠的深夜,雨滴,风声,汽车的喇叭声,火车的汽笛声,它们都鲜活地进入她的耳朵里。

中学女同学来电时,我正在跟她聊天,我尝试着帮她卸载一些精神负荷,让她与自己和世界达成某种和解,回归到一种平常心的生活状态。我才开口问一句,你还好吗?女同学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那段我一度艳羡的婚姻亮起了红灯,他们从上中学时老师禁止恋爱中偷于花前月下,到最终修成正果,二十五年的时光,我以为会是一生一世与子偕老的长情陪伴。二胎,又是二胎,如今她身体不够强硬,三高症状向她袭来的时候,她不能为他生育二胎了,他提出了离婚。而她生头胎时,差点连命都不保了。

又接到另一个朋友的电话,她生了,如愿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,在有了女儿又过了十六年后,她生下了一个儿子。电话里,我能看到她眉毛与脸色一起飞舞的样子,真心为她祝福和高兴。我说,恭喜,你有儿有女的幸福生活开启了。她说,亲爱的,苦荞粑粑才动边呀。之前她为了生这个二胎,流产了两次后去检查,才知道是男人的支原体感染导致胚胎停育,第三次怀上,早孕反应十分严重,几乎完全是靠输营养液来维持生命。女人们为了拼一个自己或是别人想要的梦,总是母性大发,愿意耗尽一切心血。

于生活而言,个人的悲苦总是微不足道。外面的世界依旧热闹非凡,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。一些女人抱着独身主义,一些女人结了婚也坚决不肯生育,生活总是有多种存在的模式。在离土地很近的地方,人们的观念还在传统的圈子里打转,被冲击,被撕开。但选择走在绝大多数人所行走的正常轨道,依然是人们对普通幸福的一种盼望。

对于一条宽广的河流,每一滴水都是渺小的。但也只有一滴水挨着一滴水的汇集,才有了溪流,有了江河,有了大海。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不同的活法,但并非所有选择都能遵从自己内心的召唤。难道世间事,除了生死,其他都只是小事?一句“顺其自然”的轻描,就涵盖了所有的幸与不幸,有时是荒谬的,有时又觉得那么妥当。人人都在矛盾中营造自己对生活的认同或是无奈。

那个夜晚,我做了一个梦,我梦见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开满了苦荞花,那些细碎的小花朵,一会儿变成星星,一会儿变成婴儿的眼睛。风一吹过,它们摇晃着、奔跑着,我伸出手去拥抱它们,它们变成了一张张小脸。在有风、有雾、有露珠的山岗上,我看不清它们是在看着我笑,还是在对着我掉泪。

又是清明,与往年一样,去给此生从未谋面的婆婆扫墓,去父亲的墓前轻语。许多淡忘的悲伤,已经成了一种形式上的怀念。每一个家庭都在不期中遇见死亡、淡忘死亡。墓地里长出许多龙爪菜,它们生机盎然地爬出泥土。抹去悲伤的人们,争相采摘。面对一堆堆黄土,这边是高祖父,那边是高祖母,高高隆起的地方是他们死去之后的归宿,这里长眠着的都是我血肉相连的亲人们。我忽然明白,世间万物,无非是从此地到达彼地。万物向死而生,慈悲为土,又长万物。在疼痛、欢笑里,迎接新生命的到来。在唢呐,眼泪中,送走一个人的一生。中间的长度,被赋予各种意义,也可能是毫无意义。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。了了悟悟,悟悟了了。

这一路上来来往往中,所见所闻,皆成为一段历史。从何而来,该往何处,像是一种未知的归宿。作为女人,生育是一生中的重大课题。翻开我所能看见的几代人的生育史,就是一部血泪史,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。于我,更多的是一种幸运,但太多的不幸不会因为我没有经历,它就不存在。它就在我的周围,横横竖竖地堆满一地,谁踩上它,它就沾上谁。何去何从的生命,该在哪里觉醒,又在哪里顿悟?这也许是女人们值得花一生时间来思索的大命题。

原标题:《分娩中的女性:我不是我,我是疼痛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