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杭州的小施患有多囊卵巢综合症。她觉得,能两次当上妈妈,简直是上天的恩赐;
河南郑州的童洁当了6年幼教,给孩子们弹琴、喂饭、给午睡醒来的女孩儿扎小辫,甚至是给小班懵懵懂懂的孩子擦屁屁时,她总会想:“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孩子呢?”因此,她早早地步入婚姻,在25岁这一年,如愿拥有了瑞瑞。
迎来新生命的生活,一部分像她们曾经想象的那样,但是,也有那么些不一样。比如,在和病毒不期而遇时。平静水面下,漩涡惊心动魄。
起初孩子的发烧都是相似的,毫无征兆的。去年12月24日,童洁搂着瑞瑞起床,感到不对劲,摸出耳温枪,黄色屏幕瞬间刺眼地亮起来。
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,瑞瑞上不了幼儿园了——和班里其他12个请病假的小朋友一样。冬季是幼儿请病假的高峰期。
小施则记得自去年11月初开始,一条清晰的家庭生病链。先是爷爷高烧,接着刚满1岁的弟弟土土发烧,随后哥哥拉肚子、高烧、并确诊手足口病……病毒在兄弟间轮回,当她摸到土土滚烫的额头,觉得既在意料之中,也有那么一丝荒谬。
起初按照经验,童洁给瑞瑞吃了退烧药,并哄他不断喝水。不到一个小时,烧退了,瑞瑞精神恢复一些,但很快又烧起来。
童洁有些心焦。抱着一丝侥幸,她想,瑞瑞上个月刚肺炎过,这次总不会还“中招”吧?也因为这一丝侥幸,第二天,童洁带瑞瑞去中医院,开了些中成药。事后,童洁不止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:瑞瑞不断高烧,轻而易举地飙升到39度,平时很皮的瑞瑞,不吃不喝,除了喘息、咳嗽,就是一直昏睡。第4天一大早,童洁坐不住了,带瑞瑞去了河南省妇幼保健院。
医生查体后,要求马上住院。童洁抱着瑞瑞,浑身发抖:瑞瑞眼睛都睁不开了,呼喊也没有反应。高危指标很快下达。在经历一系列的检查,CT、抽血、咽拭子,甚至项目痰培养后,医生揪出元凶:呼吸道合胞病毒——RSV感染,合并细菌感染,最终导致支气管肺炎。
从杭州两所权威医院的儿科主任那里,小施也被告知,土土高度怀疑是RSV病毒感染——RSV,她不算陌生,在老大常跑医院时,从化验单上,她就认识了这个病毒,她只是没想到,病毒来得如此防不胜防。
RSV?第一次听说这个陌生的名词的童洁,在搜索引擎上输入这三个字母,陆续拼出这个病毒的模样,它比她想象得普遍,也比她想象得狰狞——
RSV,一种常见的呼吸道病毒,常在冬春季节出现暴发流行,临床常表现为严重的下呼吸道感染,如肺炎,毛细支气管炎,婴幼儿可因日托机构、兄弟姐妹等之间交叉感染,甚至可因暴露于二手烟感染,感染后易发展为重症。
一组数字穿透了童洁的想象——在中国,1岁以下儿童累计感染率70%,2岁以下儿童累计感染约90%,而不满4岁的瑞瑞,也是易感人群,要到5岁以后,发病率才明显下降。她查着可能会出现的后果,网上真假难辨的众说纷纭,心越来越沉。
“孩子生病时,当妈妈的心情都一样吧,就是,恨不得这病遭在自己身上,”过去半年多,说起瑞瑞的这次生病,童洁的声音依然嘶哑哽咽。
她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,才给病毒可乘之机。追溯回忆,童洁还做了两件后来想来不可思议的事情:一件是,她忍不住在社交网络上“封建迷信”了一把,“跪求保佑宝宝发烧赶快好,不再复发平安健康”,附上了三个祈祷的手势。
另一件是,她辞职了——前一个月瑞瑞肺炎,她不得不请假照顾,复工后,老板明里暗里,怪有的同事家事太多,影响工作效率。童洁拿着手机,实在不知道怎样再开口请假,最终她心一横:“我不干了。”
辞职之前,她喜欢这份工作。瑞瑞稍大一点她就重返职场,做的是从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电商运营,像一块海绵一样,每天吸收新知识。但在一个人抱着瑞瑞输液、吃药、做雾化时,她无暇再想到自己,甚至无力再和时常缺席孩子成长的爸爸争吵。
看起来,小施曾是那种游刃有余的妈妈。人到中年,敢生养二胎,本来就是家庭财力、夫妻感情的证明。虽然为了赚钱养家,丈夫总是很忙。小施喜欢戴鸭舌帽,穿潮牌卫衣,周末和老公面见设计师,讨论新房的装修。看上去,还像个“小仙女”。她觉得,当妈妈不是自己的唯一身份。她也不鸡娃,过去的教育和成长环境告诉她,娃是“鸡”不出来的,她唯独希望娃快乐、健康。
因此她学会了看化验单,能自在应付孩子的小毛病,早早带着老大去“斥巨资”箍牙,又给土土涂氟护齿;杭州的流感疫苗紧张,她就带着两个孩子,坐动车到邻市打。她没想到,当家人接二连三地生病,原本井然有序的家庭,变得如此狼狈。
土土是过敏性体质,本身就是RSV易感的高危儿童。两轮肺炎,高烧周而复始,反复看医生了一个月。那段时间,小施每天上午请假到医院陪娃,下午匆匆赶去上班,晚上再加班几个小时,生活全靠一口仙气吊着,“咖啡续命,”她自嘲说。
土土乖得出奇,倚在妈妈的怀抱里,非常配合。小施抱着土土挂盐水,一挂就是几个小时,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,直到手臂的酸痛,将她拉回现实。
“每天往返省儿保输液室、雾化室、单位和家里”,一家的老老小小都需要照顾。小施没有意识到,自己也是一个病人——她还患有强直性脊柱炎,发作起来疼得直冒冷汗;不太久之前,土土刚出生还在哺乳时,她查出甲状腺癌。确诊时,丈夫崩溃了,抱着她哭,“可能他怕我‘挂’了”,但忙着应付生活的一地鸡毛,她必须披上无形的铠甲去战斗。
但战士也有濒临崩溃的时刻。“成年人的崩溃,原来无声无息。”一天,小施坐在车里没有上楼,想到土土直勾勾地盯着她去上班的那个眼神,有期盼,有不舍,甚至还觉得妈妈有一丝残忍,她伏着方向盘,哭了。
微信提示音骤然响起,好像吹响了号角。小施更清楚,自己没有时间崩溃。整理好自己,深呼一口气,准备上楼,回归等待她的,家里的老人和孩子。
终于,跨过新年,旧年的尘埃被涤清,两个孩子好了起来。只有社交网络上,还记录着小施和童洁当时的崩溃。时不时地有同样心焦的、来自天南海北的家长,顺着搜索找来。有妈妈对RSV一无所知,急忙来“求科普”;有妈妈关心孩子多久能好,不想孩子多遭一天罪,自己的工作也耽误不起;也有人只是为了来找一个“树洞”,情绪在宣泄中暂得缓解……
原本陌生的她们,在彼此安慰与经验分享中,共同完成孩子成长路上又一次的“升级打怪”。
作为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传染科主任、知名儿科专家的曾玫教授,见过不少像小施、童洁这样焦虑的家长。某种程度上,她们甚至算是“幸运”的。RSV感染,2岁以下的宝宝是一个高峰,小小的人儿会费力地喘气,一些还在吃奶的小婴儿,会因为无法进食,插上鼻饲管,甚至因为喘憋严重,呼吸困难,住进ICU,严重的甚至呼吸衰竭致死。
在社交网络搜索RSV,你会发现,更多谈论RSV的家长,来自美国、马来西亚、新加坡……有妈妈的二胎、三胎都曾经遇到这个病毒。而国内虽然感染人数众多,却很少听到多少家长谈论,RSV更像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词。
曾玫承认这种差距的存在,这关乎教育,也关乎医疗体系。她说,不可否认,在国内,不像流感、新冠病毒等,RSV不管是在产前教育还是新生儿父母教育中,普及得都比较少,媒体宣传稀缺,也没有相关疫苗,“一般来说,很多家长都是通过疫苗来认识某种疾病的。”
关于RSV的预防治疗,还有一个难题是,30年来,都没有疫苗或有效治疗药物问世。曾玫解释说,疫苗研发之路漫长,而RSV主要是2岁以下的婴儿感染,人群相对有限,药企研发动力不足。世界卫生组织(WHO)已制定文件,高度重视婴幼儿RSV感染的预防,包括疫苗预防,促进开发高质量、安全、可负担和有效的单克隆抗体,来预防全球婴幼儿严重RSV疾病和与RSV相关死亡。
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、北京市儿科研究所感染与病毒研究室主任谢正德教授介绍,在药物研究方面,除了疫苗紧锣密鼓地研发,长效人源单克隆抗体在预防方面取得了很好的前期研究成果,未来几年,可能就会应用到临床。
“RSV是世界范围内引起5岁以下儿童急性下呼吸道感染(ALRTI)最重要的病毒病原,”曾玫介绍说,RSV感染后,发展为ALRTI的高危因素包括早产、低出生体重、男性、有兄弟姐妹、特应性皮炎史、非母乳喂养等,发展为重症的高危人群则包括年龄<12周、慢性肺部疾病、先天性气道畸形等。
感染RSV的初始症状,易和普通感冒混淆。曾玫希望,更多的家长能认识到这一病毒,特别是2岁以下的婴儿,在冬春季节,如果喘息明显,无明显发烧,要考虑RSV感染的可能大,及时就医,在医生指导下接受合理的治疗和护理。可通过勤洗手、家里保持通风、避免接触呼吸道感染患者、到人多拥挤地方戴口罩……等方式来减少感染风险。
经历去年年底的“魔鬼”一个多月后,小施和童洁恢复了生活秩序。有时岁月静好,有时也会因为孩子再度鸡飞狗跳。为了更好照顾瑞瑞,童洁从省会郑州回到安阳老家。她没有后悔,重新找了一份自己喜欢的电商运营工作。这个暑假,她每天带瑞瑞去楼下的书店看书。像是有魔力,平时很皮的瑞瑞,在闻到油墨香的那一刻,就平静了下来。
小施还在努力平衡职场与妈妈之间的角色。前段时间她报考了省级部门的招聘,最终3进1时被刷了。但她准备继续努力,下半年争取评个中级职称,“鸡娃不如鸡自己,”她开玩笑说。
孩子依然是她们的软肋,但也依然是铠甲。小施记得,某次治疗,她路过ICU,看到里面陌生人的眼神。有对生命的渴望,有对未来的期盼。她被这些眼神打动,莫名地觉得,“人间值得”。一转身,土土紧紧拉着她的手。温暖,柔软,但有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