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,又想给大家推荐一部相当小众的新片。
她非常小众,也有些独特,却又引人深思。
它来自挪威。提起这个地处亚寒带,温度偏冷的北欧小国,你很难一下子说出其确切的影像风格。
而今年,在这部拿下柏林电影节水晶熊奖的新片中,那些独具北欧风情的寒潮、冷幽默、冷色调都被一个少女所引燃,和她自身的矛盾状态一样,成为一个冰凉的火种。
提示着我们在温度偏冷的地方,或许有一个更温和、更大胆也更柔情似水的世界。
故事围绕着一个我们在《四月三周两天》《从不,很少,有时,总是》或《朱诺》等电影中早已屡见不鲜的“少女堕胎”主题展开。
这类作品往往因其中承载的压抑、痛苦和不公而立马进入一个苦大仇深的语境。
但这部《忍者宝宝》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“非典型”孕妇——少女拉克尔。
这本该是一个因酒后乱性而意外怀孕、又因错过了法定堕胎时间而不得不分娩,就这么一错再错的沉重故事。
但从拉克尔出现的第一秒钟,就轻灵、凛冽地仿佛一股来自挪威的冷风,不令人面痛,只刮得你清醒而振奋。
最近,拉克尔发现自己胖了一些,但寒冬腊月尚可接受,胸变大了也许是月经作祟,小腹坠胀MAYBE是昨夜宿醉,而恶心发呕一定是由于冰箱里的过期食物。
然而,真正的答案却是一个巨大的,TMD的惊喜!
在这六个月里,她烟酒都来,熬夜嗑药,辗转腾挪忘记自己睡过了几个男人,还在合气道课上放声狂叫,连翻跟头,每天不和室友扭打几个回合,尚不罢休。
她的肚子不那么大,步伐不那么重,妊娠反应也几乎可以和女性常有的生理现象一样忽略不计。
但她还是怀孕了,甚至她的宝宝在过山车般的胎盘,被不同的精液糊脸,时不时来一个肘击的“恶劣环境”下,居然茁壮地“幸存”了。
而拉克尔的另一个“非典型”特征更来自她的心理状态。
堕胎,不带一秒犹豫、一丝走形式的伤感,堕胎是她的第一选择。
其中没有对其生活作风的批判,也没有留白的道德谴责,更没有责怪渣男的愤恨,或回心转意的母性光辉。
这是她的生活方式,她的身体,她的未来和选择,观众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。
也正因为此,她把这个宝宝唤作“忍者”——它就这么悄悄地潜伏进自己的身体,生存力爆表,违背主人意愿地安营扎寨。
在孕后期,忍者宝宝被具像化为一个蒙着眼罩,绝对称不上可爱的动画小人,不断现身与拉克尔对话。
影片正是这样,利用了女主角漫画师的身份,撬开了文本之中的另一个次元,它就来自拉克尔的大脑。
一堆活过来、自由拼接的黑色线条栖息在她的四周,任其调配。
画面不断地将定格动画和现实世界穿插在一起,它们是拉克尔忍不住溢出来的灵光,是她黄暴、直接又可爱的脑内喷泉,更是刺猬的软肚皮和战败士兵的自留地。
这样一个堪称“潇洒”的孕妇,不仅在形式上用超现实元素解构着母体的庄严,又从根本的天性上否定了母性的萌发。
但其实,我们都知道一切远不会如此诙谐,却依旧在对拉克尔的观看中,获得一种亲密又疏离的张力。
这不是对一个“孕妇”身份的观看,而是对一个活生生的女孩的观看。
那些时不时出现的线条,就像知觉体验的波动一样,强调着最朴素的生命力。
在低饱和度、低对比度、性冷淡的北欧画面中,拉克尔是那毫不违和的死水微澜。
在社会意义上,她就像自己所说的一样,是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“狗屎”——无业且乱性、脏懒穷,只知道画一堆该死的蠢画。
但在一个因怀孕被推至前景,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层面上,她又拥有着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就像一个五感敏锐而不自知的小动物,或者是最简单的通关游戏里,不停跳跃着吃金币的小怪兽。
拉克尔的倔强、憨莽、怪异和笨拙会让人联想到在马路上跳舞的弗兰西斯·哈,又或者是席玛安的《假小子》。
她们都仿佛会是那个在一堆人的群舞中,举止怪异、旁枝逸出的人。
但这类女性角色的魅力正来自于她们和谐的悖反与真实。
所以,拉克尔甚至是讨人厌的、怒气冲冲、满嘴脏话的,她挑衅般地对有钱人敬谢不敏,更不掩饰那些难以抑制的欲望时分。
她仿佛通电般乱翘的发丝,她鼓起的、下坠的肚皮,她谈褐色的月经,她的扎染T恤,印第安纹路的摇粒绒外套,和她没有钱做的热玛吉。
所以,当拉克尔胜利了,仿佛也是我们的胜利,当拉克尔被欣赏了被爱了,仿佛也是两性感情的希冀。
片中有这样一个动人的时刻,合气道老师莫里斯对着孕后的拉克尔做了一番表白和剖析。
他说,可以和男人大谈便秘的你,坐公交车去打胎的你,在厕所作画的你,因为桌游胜利而仰天长啸、不放弃任何一个欢呼机会的你。
以上种种都说明你很好,所以我很喜欢。
它最真挚的地方在于,莫里斯清晰地意识到所谓女孩往往是狡猾与真诚、无情与有情间的矛盾体,也是男孩和女孩的混合体。
而爱她更意味着爱她的矛盾,爱她的混乱,爱她的左右摇摆和时不时的鸵鸟姿态。
但一切的前提,都是拉克尔被作为一个独立的,纯粹的,且完整的人来看待。
片中的她为了省去来月经的麻烦,长期服用着避孕药,决定了堕胎才想到去通知炮友。
种种行为无不表明,她的努力只是想要作为一个不被任何生理、心理因素所干涉、动摇或分享经验的纯粹、独立的个体。
但这似乎从身到心都不太可能实现。
在父权社会,整个世界的因果关系,是我性奋了但你却射了,于是我要怀孕了,我不想生,但身体的拥有权却要分享给一个所谓的“爸爸”。
因此,当拉克尔前去通知炮友时,背后是挪威冬天一片冰凉的绿叶,她坦荡地接受着对方轻飘飘的一句“SORRY”。
再挂着天真又诚恳的笑回答道:“不关你事,我不需要帮助,谢谢。”
那种语气,就像在说我不需要的只是一杯咖啡一样天经地义。
她真的只想让一切都只关于自己。
尽管生育之路诡谲离奇,但也奢侈地让她不想有任何人去窃取那奇妙的感受的果实。
当然,在这部电影中也有很多对现实的尖锐批判。
比如关于避孕,为何男性不去结扎,女的却要上环、节育,承受内射、意外怀孕甚至人流的风险。
以及,白人家庭只愿领养白人这一隐藏的种族主义事实。
但最难得的,或者说它最轻盈也最有力的是,一切早已超出了单纯的道德伦理选择。
你不能再做出那些高高在上的、关于女孩的生活方式、避孕措施、人性瑕疵的老套指摘。而是从一个鲜活得不能再鲜活、一个充满缺陷的女孩的真实体验出发,让感受超越了定义,让知觉打败了规范。
就像那个不断和拉克尔对话,想让安吉丽娜·朱莉领养自己的小人一样。原来宝宝可以不是可爱的天使,而是刁钻、邪佞、洞悉世事的顽种。
以及片中浪子回头的炮友,和随心所欲的孕妇。
原来,不是只有男人可以是拔屌无情的伪君子,女人也可以是贪欢纵情的真小人。
而最关键的是,影片很诚实地提出了一个质疑。
是不是每个女孩都有与生俱来的一种母性?合该承受生育之痛或哺育之苦。又是不是每个男人的天性里都不该有孕育的柔情?只该去征战讨伐,以强护弱。
也许,没有一个个体的本质上应该是怎么样的,而是去直面他/她到底是什么样。
在这个意义上,有很多标准都需要我们重新去考虑。
片中,那个最不想要孩子的拉克尔却率先将宝宝人格化。
当这个小忍者突然跃然纸上,和她对话的那一刻开始,拉克尔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将胎儿娩出,并将其视为平等的、拥有自主人格和自由意志的化身。
这是独属于她的孕育方式。
也许,某些父母会后悔生下了孩子,但他们却不会承认这一点。
但拉克尔会保持诚实,尊重自己完整的人格也尊重新生命本该拥有的,完整的人生。
因此,片尾拉克尔脑中的小人做了一个合气道的动作,彰显着她隐晦的胜利。
就像开篇对合气道的描述一样,它既是自卫术也是舍身术。
拉克尔并不打算攻击任何人,但却随时以勃勃的生机准备着披甲上阵,迎战世界。
相比于所谓的母性,这才是她勇敢蛮横的身体带给她的唯一启示。